齐司礼睡觉踢被子特别执着,刚开始两个人盖一床被子,他踢,你感冒了,寻思着不能这样下去,于是一人一床被子,齐司礼半夜把自己的被子踢掉以后觉得冷,睡梦中钻进你的被子,然后把你的被子踢掉了。
“你跟被子有仇吗?”你问。
齐司礼理亏,不说话。
“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分床睡了。”
“不行。”他果断地拒绝了。
“那怎么办啊!”你想了一下:“要不……你变成狐狸?”
齐司礼默默地,移开了眼睛。
没得商量的事,他一定会当场反驳,还有余地的事,他往往会沉默。这个时候他是摇摆不定的,只要再加点演技。
“头好晕,体虚无力,齐司礼,我好像感冒了。”你倒在床上,病殃殃的样子。
“你感冒了,我给你煮中药。”齐司礼看似关心,但见到他微微上扬的嘴角,就知道他一肚子坏水。
“也、也没那么严重。”
“哦?”
“夸张了那么一点点。”
“哼。坦白从宽。”
你半是威胁半是卖惨,齐司礼才同意试一试。一晚就一晚吧,你想,及时行乐。晚上的时候你躺在床上却不见齐司礼身影,过了一会儿,门慢慢推开,一团白色跳到床上,一只雪白的狐狸端坐在你的面前,尾巴从后面绕过来裹住脚。
“……齐司礼?”
“嗯。”
你眉飞色舞,掀开被子:“快来快来。”
“……你先睡。”
哎哟喂,还害羞了。
“好吧,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了,你还是早点接受现实。”你躺下,感觉自己这话怎么怪怪的,仿佛诱拐未成年狐。
半夜时候,你被热醒,估计是被窝里有一只狐狸的缘故。山下传来鞭炮声,邈远得仿佛另一个世界而来,你算了算时间,好像今天是腊月二十九了。
和齐司礼一起住在山上,眺望山下的时候常常有这种朝着人间投来一瞥的感觉,你知道这样不好,如同把自己踢出人类的队伍,但……和一只灵族待久了,也变成半人半狐。好像齐司礼住在你的眼睛里一样。
你越想越觉得这是一种机遇,于是悄悄靠近齐司礼。
房间里没有灯,只有微弱的月光,你掀开被子一角,看见一只狐狸睡在里面,在梦与醒的交界,你以为这是一场镜花水月,客厅的落地座钟发出滴答的声响,你才意识到这是齐司礼。
家里有好几只异兽,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奇怪了。
齐司礼在睡觉,而你醒着,这种时刻似乎很少有。他平时睡得浅,一点动静就会醒,早上也醒得早,记忆里他总是睁着波澜不惊的眼睛,总是冷静。偶尔有那么一两次他会做噩梦……希望不是今晚吧。
或许是因为变回原型,他睡得深,也难被弄醒。
月光将室内浸得冷津津,同时也落在齐司礼身上。狐狸毛尖点点亮白,恍惚间你还以为是霜,他的脸侧过来面对你,四肢细白,呼吸时柔软的肚子微微起伏,如同会呼吸的植物,张开,收拢,张开,收拢。规律地呼应时间。
一抹月光横洒,融融于他眉眼上,焕若积雪,夜阑人静。
如今他已经很少以真面目示人,所以你很开心他把你当成旷野。想必在很多年以前他更习惯做一只狐狸,奔跑的时候满身苍耳,嚼花,喝溪水,做过最伤心的噩梦是明天饿了肚子。还有还有,过年的时候,他是如何度过的呢?他看着人间热闹非凡,贴春联,做年糕,越忙越开心,会不会好奇这些脆弱的、怕冷畏寒的生物的为何要如此呢?
你忍不住把他抱在怀里,在心里说,小礼呀小礼,今夜好好梦。
你看,明月入我怀了。
第二天,齐司礼幽幽醒来。他晕乎乎的,下意识喊了一声阿娘。
没人应,当然,齐司礼心想,当然如此。他转过头,看见一边睡得四仰八叉的人,沉默了。这里没有阿娘,只有个笨蛋。
你跟着醒过来,看见齐司礼变回了人,直勾勾地看着你,梦醒了一大半:“怎么……我晚上睡觉踹你了吗?”
“没有,”齐司礼捏捏眉心:“做了个梦。”
“噩梦?”你有点失落,本来以为他能睡好的。
“也不是……”
“我以为你变成狐狸会更放松。上次你半夜惊醒,跟丢了魂一样,我看着吓死了。”
“抱歉。”
“别,你又开始怪自己了。”
“可能是不习惯了吧。”
一只狐狸不习惯做狐狸而习惯做人,时间早已将他驯化。你有点想哭。
“受不了你这样,”你摇摇头:“这不是好习惯,改回去,以后你多多变狐。”
齐司礼揉揉你乱七八糟的头发:“别多想,就是一个梦而已。现在好,都好,没事了。”
齐司礼看着忧愁的你,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他细细回想起昨晚的梦,久久不能回神。梦见已故的好友,他可以很坦然地说好久不见,你来见我,有未完成的心愿?唯有梦见那几个至亲,每场梦都是剧烈崩溃的,他是奔跑着企图抓住阿娘的衣角的小孩,还慌乱地追问她为什么不带我走,而且这么多年,千万个梦,他从来没有看清阿娘的脸,但昨晚是他第一次看清。
他看见阿娘坐在大鼎上,她没有看向自己,仿佛他不存在一样,齐司礼忍不住喊她,一声声地,她才后知后觉地把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“是新年,我来看看,”她微笑着说:“你吃得饱,穿得暖吗?”
齐司礼怔怔的,点点头。
“那就好,”说完她指着前方,说:“小礼,你那边看上去真美好。”
明媚阳光照亮她的脸,五官清晰,恍如昨日,齐司礼站在鼎下,仰望她,点点头说,是啊。
然后他就醒了。
往事如过眼云烟,如今他做了噩梦有人比他更茶饭不思,这么久了还记着这件事。
况且昨晚的也不是噩梦。
两个人在床上坐了一会儿,依偎在一起,什么事也没干,就发呆。过了一会儿,你看了一下被子,嗯,正好在你们腰上,看来昨晚某人也努力过,只不过狐狸腿短没蹬过被子。
“不管怎么样,这个问题倒是解决了。”你说。
今天是腊月三十了,结果这个家里最兴奋的是岐舌,你和齐司礼倒显得有点郁郁寡欢,象征性地开始大扫除,齐司礼在写春联,平常你一定会缠上去烦死他,但今天你有点犹豫。
他今天一直没有笑,而且发呆的时间比往常更多,总是默默地看着某个角落,忘了手里的事。你知道齐司礼其实并没有真正看那盆花,而是透过花看向一段尘封太久的往昔。
你不知道要不要刨根问底,会不会显得自己太事多,你希望齐司礼能够主动走过来和你说,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是什么,最好能对你哭一哭,但你知道这几乎不可能。
你叹口气,忍不住发了一条朋友圈。
“昨夜做梦,梦见小狐狸和被子打架,打输了,他伤心死了。”
过了一会儿,齐司礼的对话框突然跳出来:“我什么时候输了?”
“你不是在发呆,怎么还看手机?”
“时时刻刻盯着,防止某人在背后说我坏话。”
“我可没说谁,有人对号入座!”
“……今晚重睡,睡到赢为止。”
“就这点破事你也这么有胜负欲……等一下,这么说你还挺喜欢变成狐狸睡觉这回事?”
“我没说我不喜欢。”
“你不是做噩梦了吗?”
“……不是噩梦,只是一些往事而已,梦里的人,对我很好。”
“真是的,我看你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你又……你坦诚点会死啊!”
“不想让你想太多。”
“连跟我说说也不行吗?有的时候真希望你任性一点。”
“……”齐司礼又理亏,不回话了。
气死了,你把手机一甩,原来这人只是梦到往事,大概梦醒时发现故人已逝,他也不会觉得这是值得手舞足蹈的,细细分辨起来,确实不能简单用好坏区分。
但……但你还是觉得可恶,必须要罚,你冷淡地给齐司礼发消息,通知他从今晚开始分床睡,直到你气消为止。
“……今晚是除夕。”他没有撒泼打滚,而是提醒了一下时间点。
“除夕又怎么了,世界上那么多家庭,总有在除夕夜吵架的吧!如果没有,那我们家就是第一个!”
这是冷战,必须让某人吃点苦头。
晚上你躺在床上,房门紧闭,齐司礼在隔壁房。
你跟他说分床睡,他依你顺你,也没死皮赖脸地粘上来,怎么这个时候就这么听话了?
你想起他抱着枕头走出去的背影,你以为他不会回头的,结果他在出去前的那一秒握着门把手,回头匆匆看了你一眼。也就一眼,那个眼神……
该死!你赶紧打住自己的想法,害怕会忍不住先投降。
山下鞭炮的声音传来,比昨晚更响更密,衬托着山上愈发冰冷。逢年过节吵架最伤人,你忽然有点想哭,又倔强地没掉眼泪,你干脆躺下来用被子盖住头,睡得笔直笔直。
胡乱想了一点东西,你有点走神,突然觉得有点冷,难道是哪里漏风?你刚想爬起来,这个时候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踩在你的小腿上,非常轻。
那个脚步慢慢地,从你的小腿,到你的腰上,再到你的肚子,最后一步踏在你的心上。痒。
你赶紧坐起来,看见一只白狐狸因为你的动作而差点滚下去,你烦躁地说:“齐司礼,你大半夜装神弄鬼啊?!”
他不说话,你只看到一只白团子狐狸慢慢趴下来,把脚搁在前爪上,然后抬眼,露出一点点眼白,可怜兮兮地看着你。
他的动作很慢,一帧一帧的。一直低伏着身体,低入尘埃里。
细碎灯光落在他的瞳孔里,淅淅沥沥。下雨天被赶出家门的小狐狸,眼睛湿漉漉的,哭的时候也是无声。
过了很久,你才听到他郁郁寡欢的声音,闷闷的,他说:“……我冷。”
好吧,第一次冷战,为期半天,以齐司礼服软为结束。
三更半夜,鞭炮声还未停止,一直要到天明。
你抱着狐狸齐司礼,开玩笑说:“守岁守岁,我小时候一般坚持到十一点就撑不住睡觉了,长大了平时工作忙,赶紧趁着除夕好好补觉,算起来也没有完整守过一整夜的岁,今天算是头一次。”
头一次守岁是和齐司礼,是不是昭示着岁岁寿康。
“你呢?齐司礼?你小时候守岁吗?”你轻声问他,想知道他的过往。
“偶尔,”齐司礼顿了一下,你以为他不会再说,结果他又开口:“与我的生命相比,我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不长。很早的时候在昆仑,那里人烟稀少,我还不知道什么叫除夕,后来回到他们身边,才知道人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节日。”
他卧在你的怀里,团成一团,长长的尾巴从你的腰上垂下来。他的语调平和,速度缓慢,仿佛在讲一个与他没有太大干系的故事。
“但我依然不懂人们为什么要庆祝,不过是冬去春来,四季更迭,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,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清楚。后来亲人离世,我那时才懂,原来寿命短暂的人反而比灵族珍惜,庆祝的不只是四季,庆祝新年该在的人还在身边。”
“之后我一人,过年时也懒得大动干戈。唯有一年,我回到森林里,心血来潮捕来许多鱼,在溪水边摆放得整整齐齐,我蹲在它们旁边,一步不离,一直等到凌晨那一刻,我祝自己过年好。说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是傻得可怜,后来因为捕了太多鱼,我一个人吃不掉,那些鱼都被别的动物偷走了。”
你脑中浮现出一只小狐狸,他蹲在溪水边,看着地上丰盛的鱼,自言自语地说,齐司礼,过年好。你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了。
“后来又回到人间,除夕我一个人在树下喝酒,往后的许多年就这么过过来了。”
他之后很长时间又不再说话,你于是安静地悲恸着。齐司礼能感觉到你低沉的情绪,但他觉得,此时说话一定会惊动什么,比如你会突然嚎啕大哭。
其实有些记忆他已经模糊了,但每年都会经历的事,那必然无法忘记,每年除夕他都一个人,像是每年都用刀子在他身上刻下一道杠一样,所以他忘不了。梦里不知身是客,梦醒时总觉得孤冷,但昨晚那一梦他醒来,全身都是暖的。
你不知道他失去过多少人,那些不是简单的具体的数字,你只能回答有很多。比你能够想到的更多。
你抱紧他,说好的,我只都知道了,可以了,够了,都过去了。窗外寒风凛冽,春节已来临,但春天的迹象还远远未出现,你用下巴蹭齐司礼,然后轻敲他的头,你说明年一定很好,我明年还在你身边。
人真是很奇妙,平时欲望又多又杂,但年尾年初的愿望好像又很朴素,只要我们还在一起,还未分离,那就好,你感觉到齐司礼用尾巴圈着你的手臂,代替了手臂拥抱你。
他说,不许撒谎。
你说,好,撒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。
也只有在这种时刻,两个人才会如此憨真。
鞭炮声停歇,人们才开始渐渐入睡,你抱着齐司礼也睡得香甜,半夜你恍惚中,听见有人在你耳边轻声说:“谢谢你,你是无常里令我欣慰的如常。”
齐司礼的花房里,寂静了一整个冬天的种子开始静悄悄发芽,这是连齐司礼都意想不到的事。好事正发生在春风里。
这个春天过去,还有下一个春天,虽然步履缓慢,但芳春终归会迟迟而来的。